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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花生按】这个是李静先生授权的足本。谢谢她~

给那个在天通苑84亩地吐露童年心事的陌生女孩,给看到这文字的正经历着和怀念起那不知其为青春的青春岁月的人~

“李静:你好,找到了这个文档,27岁时的旧作,开头太过刻奇,写时完全不觉得,后来收进某个散文选本时,就删掉了,因为再看那种语言,很不好意思。此文你可以贴在网上。谢谢你喜欢我的《受伤者》,那是在不知其为青春的青春岁月袒露的青涩真实,每一个记得它的人,我都以之为友。祝你快乐。

李静

        安吉让大自然穿过她的身体。她的眼睛透明,尖锐,看见D城的海滩,浪,礁石,人家的炊烟,老人亮晶晶流泪的小眼睛,孩子的摔跤――孩子摔在地上,为了救护小手不惜以头抵地呢,她都写信告诉我。她的语句里滚动着阳光和海风,速度也像风一样。我看见她在奔跑,影子轻盈,无羁,四处飞扬。在她安静的时候,就像莲花静静开放。一只鹰从我面前的山坡上投下一片张狂的黑影,自由自在的慵懒的黑影。就像我。但其实我不喜欢鹰的样子。如果有一朵莲花能飞得和鹰一样高,我一定最爱那朵莲花。我坚决地认为,安吉就是那朵会飞的莲花,所以我告诉她,我爱她。

她曾对我说过那句话。九年前,在高三暑假,在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里,她平静地对我说:你记得那首英文歌吗?――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. 那是我一直想唱给你听的歌。读到这里时,我正走在从收信室回家的路上。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,和夕阳的温度一样。我抬头四顾,慌乱地飞跑,浓荫匝地的树木从我身边飞驰而过,一直奔向天边。啊,那个假期,等她信的假期,我开始青春往事的假期。我们是同窗姐妹,我们坠入爱河。

         隔壁班的女孩,安吉。我本来不认识她。我谁也不敢认识。我的十四岁到十八岁生活在青春期的黑暗中。一生中什么时光最难熬?就是黑暗的青春时期。最无助,最寂寞,最贫乏。那四年我的日记里充斥着这样的自问:

1、    我活着令自己快乐吗?不。

2、    我活着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吗?不。不仅不能,还让人心烦和讨厌。

3、    我现在活着能给人类做贡献吗?不。

4、    有人爱我吗?这个问题使我犹豫了一下。爸爸妈妈,可能还有哥哥。虽然哥哥跟我吵架,挖苦我,但我死了他也不一定不难过。

5、    假如你死了,除了家里人,还会有人难过吗?不。

    我望着最后一个,常常心如刀绞。我当时以为,是否应当活下去,完全取决于最后那个问题。只有这个问题才代表我的价值。一只母猪也会对她崽子的死感到哀恸,但其他的猪却是无动于衷。如果我的死使大家无动于衷,我也就只是一头猪。一头猪还有什么脸混迹在人群里呢?所以,活着还是死去,对我已不是一个问题。在斗争了两年以后,在十六岁高一的一个下午,我撒谎逃学,来到海边。

    小城的海滨器量狭小,就像这个地方的气质。海岸线封闭而短,海水平静驯服,听话地舔着金黄的沙滩。我在岸边徘徊,继续我的问题:

6、    假如你死了,会有人高兴吗?会。

7、    你有把握将来对人类做不出贡献吗?无。

8、    在谁也不知你是谁的时候就死去,你认为值得吗?不。

9、    在还不知道什么是美好的生活,还没有人真正地爱你的时候就死了,你甘心吗?不。

    在我抛出最后一个否定词后,就不在岸边徘徊了。老实说,还因为我对家乡的海一直感到扫兴。我认为在它里面自杀一点气魄也没有――没有浪涛轰鸣、雪花飞溅匹配我的痛苦,没有浩荡的风烘托我的决绝,死得不是太没有境界了吗?即使我重新获得活下去的念头,也不能归功于大海的启示,它那沉闷的样子也只能使我更沮丧,更绝望――天啊,我还要忍受多少无爱的日子,才能见到光明!而且,谁能保证有一天我真能够获得希望的爱呢?那不是一场冒险吗?如果我到了风烛残年还不知道什么是爱,不就白白忍受了如此漫长的痛苦时光?到那时再回首往事,岂不后悔莫及吗?但是,但是,万一呢?为了那个万一,我受苦是值得的啊!

 

    在我二十七岁的一天早晨,我和安吉回忆了一会儿高中时代。我说:高中对我来说是个痛苦的年头,痛苦的渊源却在童年。她眉毛一抖,不解地问:孩子会有真正的痛苦吗?她又问:即使现在,你想起来还是痛苦的吗?

    我点点头。现在,我已经不总是个畏怯的女人。我懂得在生锈的时候走进太阳地里晒晒。我知道主动索取阳光。我终于知道阳光是什么样子。那是我在漫长的童年期一直为之哭泣和饥渴的一切。一直哭泣,小小的孩子竟遍尝哀怨的滋味。一个瑟索的小灵魂,张着嘴,伸着臂,在永无尽头的夜风中号泣。孤单的小灵魂,她居然不知道迈开双腿去寻找和得到。她像一只铁铸的花苞,意识到自己的坚硬的铁,以为无法开放。但是她又坚决认为自己是一朵花,等着开放的那一天。她是这样焦急和无能为力,并且恐惧――害怕自己最终没能开放成一朵灿烂的花,就变成一块乌黑的废铁。在所有的恐惧之上,她还有一个最深的恐惧――她害怕被摧残,她害怕凋零――这时她又以为自己是一朵正常的脆弱的花了。

    孩子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。这痛苦是种子,随着年龄的增长长成参天大树,增添着内容,但那最初的核是童年埋下的。也许这核只是个虚空,打开它,里面空无一物。可是你没看见一股有毒的气体飞出来,消失在你呼吸着的空气中?那个毒,很可怕,因为它无形,你说不清楚,现在却也不会觉得它可怕。但是对一个孩子,那个毒却意味着时时都可能把她毁灭。

    我给安吉讲了个故事:有一个奴隶,一直遭到主人的鞭打,恐惧已经深深植入他的内心。有一天,主人说:我不再打你了,但将有一把剑始终悬在你的头顶,如果你抬头,它就会掉下来砍掉你的脑袋。因此你必永远低头耕耘,不可抬头。奴隶听从他的话,这样做了,直到一天,他忽然听见天上自由的鸽子的哨鸣,忘记了警告,抬起头来。他看见晴空,太阳,鸽子,云彩,世界是自由的景象。没有主人,也没有剑。他试着奔跑,呼喊,歌唱,伸开双臂旋转着舞蹈。没有人管他,没有灾难降临。他感到自己被欺骗了。他恼怒。他要寻找主人复仇。他找遍全世界,没有人见过他。这个人,这个奴役他的人并不存在。他大声向天怒吼,诅咒使他白白经受无价值的奴役的厄运。难道我就这样糊涂地空过了最灿烂的青春?!我的青春,她本应充溢着最甘甜的美酒,现在却充满卑屈的回忆。甚至连回忆也没有。我竟已习惯了低头向着大地,不习惯天空。这大地,不是作为力量的源泉的大地,而是我眼里孤立的一粒粒砂子,一块块粪土,一片片枯叶。它们冷漠地散落着,相互没有关系。我和它们也没有关系。我们都是被宇宙抛弃的尘埃。他痛苦地喃喃低语。

    我告诉安吉:每个人都可能是恐惧的奴隶。恐惧,你懂吗?它不一定产生于你的外面。

    我告诉安吉:你就是那只使我忘却恐惧的自由鸽子。那时你的哨鸣使我神往。

 

    我的恐惧来自哪里?它有多大的重量?它有多少资格值得被清算?它是一个了不起的敌人吗?如果它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敌人就不值一提吗?这世界何时能根除等级制――甚至恐惧方面的等级制?在致命的恐惧中,我内心的一部分――那份与生俱来的安祥,是什么时候失掉的?怎样失掉的?我的余生是否要一直在张惶失措中度过?

    我不知道。我默不作声。就像在童年,我默不作声。他们看我默不作声,觉得这孩子怪好玩的。他们不知道我一直在问:我是谁你知道吗爸爸?我是谁你知道吗妈妈?我是谁你知道吗姥姥?我是谁你知道吗奶奶?什么让我快乐你们知道吗?什么让我害怕你们知道吗?你们在意什么能告诉我吗?你们不高兴什么能告诉我吗?我在这里跑来跑去你们看到了吗?我哇哇大哭你们听到了吗?我在这里,一个四岁的小丫头,眼睛亮亮地睁着,等着被你们注意,等着被你们抱起,等着你们看我的眼神像看着一颗夜明珠。啊一颗夜明珠。

    但我不过是一颗玻璃球,大人们眼里的玻璃球。我被一只只巨大的手拿着,弹来弹去,和别的玻璃球相撞。他们很忙,都在尽责任,自认为很称职――对于一个小孩,他们觉得尤其称职。这两个小孩,她和她的哥哥是这么小,他们不饿不冷就不会有别的要求了。他们,我的善良老实的爸爸妈妈,就是这么想。他们想象不出我们小孩子的愿望。我这个小孩子,起初还和别的小孩一样,有很多明确的愿望――比如让他们抱;让他们乐呵呵地看着我撒欢,让他们以为世上只要有我这个小绒球就够了;比如在我挨欺负的时候他们为我撑腰;在我想吃一小块蛋糕的时候他们就欢天喜地地给我买那么一块;比如我想和小冬疯跑的时候就放我跟他一起疯跑;我想穿一种拉带子的黑色小布鞋就给我穿。但是我的爸爸妈妈,这两个善良的人:他们不抱我;他们也很少看我,他们愁眉不展焦虑不安,看我的眼神好象在看着一个虚空;在我和哥哥挨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,他们惩罚我们,为了证明自己和教会我们以克己的美德;他们把蛋糕放在姥姥和奶奶那,让我们等着吃她们省下来的半块。于是慢慢地我就什么愿望也不再有了,产生不出来了。哦我善良的爸爸妈妈,他们把我交给姥姥管,把哥哥交给奶奶管,然后妈妈和姥姥在一起,爸爸和奶奶在一起。然后我们两个小孩就很少碰面,各自跟着老太太过孤寂的生活。

    你觉得不可理喻吗安吉?我的爸爸妈妈是这世上无以复加的孝子。他们都是被守寡的母亲抚养大,母亲们以她们的辛苦和威严建立起崇高的律令,以致我善良的爸爸妈妈会认为,一旦她们的要求,哪怕是微小的要求,没能被满足,就是对她们恩情的彻底辜负――那恩情,是先在的,不能被测量的,如果有测量的念头,就是丧尽天良。于是我的姥姥和奶奶,两个被儿女宠坏的老太太,都提出同样的要求――要和自己的女儿(儿子)一起过;而其实,姥姥还有四个儿子,奶奶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。于是我善良老实的爸爸妈妈就和他们各自的妈妈一起过,而他们自己的家庭――有着他们夫妻两个和儿子女儿的家庭,却消失了,虽然它的名义并未解体。

    一个孩子可以习惯任何东西,甚至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模式――没有男人,没有别的小孩,只有一个坚定的老太太,一个善良软弱的中年女人,一个四岁的小女孩,静悄悄的没有声音。偶尔爸爸来,我就分外地不适――我心慌,战栗,觉得他随时有理由给我一脚。因为他的脸色是如此阴沉,好像酝酿着万钧雷霆,而这一切又像是因我而起――如果没有我这个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就好了。如果我很会唱歌跳舞就好了,会做鬼脸也行,或者会说很多话会打闹,都行。但是我不会,别的孩子都会。我只会干干净净坐在小板凳上,照姥姥吩咐的样子做。如果我不这样做,她就会打我的后脑和屁股。我已经很习惯这样做了,但我老是觉得,有别人在时,我不应该这样,我应该像别的小孩子一样活泼,霸道,神气活现,只有那样,才是好样的,才是真正的小孩子,才是被娇宠的小孩子。而我是多么渴望被娇宠啊!可我又是多么呆板,卑小,战战兢兢,多么不值得不应该被娇宠啊!在爸爸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,我就是这样感到羞愧。在陌生的大人面前,我更要感到羞愧――他们居然要用笑眯眯的感兴趣的目光看着我!那是应该给的吗?他们一定是认错了,以为我是别的活泼,霸道,神气活现的小孩子!他们一定是照着那样的小孩给予的目光和笑容!如果我不是那样的小孩,如果我辜负了他们的目光和笑容可怎么办呢?如果他们要我还,我拿什么还呢?如果我还不出,他们一定会换了冰冷严厉的目光看我了!啊那可怎么办呢?我一定要装成他们喜欢的小孩样,不让他们失望!我就作出欢天喜地的样子,撒欢的样子,能说会道的样子――而其实,那都是我想象别的小孩会有的样子,不是我本来的。我本来是什么样子?也并不是姥姥要我作出来的规矩样子,而是有一种我从未表现过的样子,要命的是我想不起来了。

    啊我本来的样子丢失了,安吉!那个不知愧感为何物的心安理得的样子。那个目中无人自得其乐的样子。那个有愿望又能实现愿望的舒展快活样子。那个信马由缰自由自在的样子。你的样子。我从童年就丢失了!

    我只具有了紧张的样子。什么都叫我紧张。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大人眼里会犯错误。如果我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,姥姥就喝斥我野丫头;如果我自己在地上玩土,姥姥会打我的手;如果我站在一边看大人搬东西,舅舅就大吼一边去,别碍事;如果我看见一个叔叔却没问候,爸爸会斥责我没教养;如果我吃了奶奶给的一小块点心,姑姑会嘀咕白瞎了;如果我穿了姥姥做的黑布鞋在街上走,别的小孩就起哄我是老太太;如果我不要穿这双鞋,妈妈就训我小孩子不懂艰苦朴素”……

    啊安吉,我的姥姥奶奶爸爸妈妈姑姑舅舅都是善良的人,老实的人,他们如此老实和善良,以致他们全都生活不顺遂,不快乐,被暗算和欺压。他们在争取自己的生存权利时,总要被蛮横的上司或同事击败。他们在我这个不满六岁的小孩面前谈论他们彼此的失败,牢骚,痛骂,以为我一个孩子听不懂。他们不知道,我听得比谁都清楚,也比谁都绝望,好像掉进了漆黑的深渊里。在我掉下去的时候,没有一双手能有力地把我拉回。没人能保护我。啊安吉,在我六岁的一天早晨,妈妈和姥姥都站在窗外和人聊天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,我却独自躺在炕上偷偷地哭泣,以为天就要塌下来,我们马上就要死去。我一边绝望,一边沾沾自喜,因为我知道一个大秘密,悲惨的秘密,其程度已超过我能承受的年龄,但是我却独自承受了,这是多么的了不起,尽管我就要毁灭,可是我了不起。

    啊我善良老实的长辈们,你们善待每一个你们认识的人――高贵的和卑微的人,对你们重要和不重要的人,除了我这个小孩。一个小孩和一条小板凳有什么区别呢?和一只小狗有什么区别呢?它们是一样什么都不懂。泰戈尔在他的《新月集》里替一个孩子写道:妈妈,如果我不像一个天使,如果我是一条小狗,你还会这样爱我吗?我知道,如果我是一条小狗,妈妈就不会爱我了。而作为一个小孩,妈妈会给我她认为的爱――她作为母亲应尽的义务。啊义务,这是我善良的长辈们贯穿一生的核心词。这是他们的高贵之处――即使他们过得拮据,不如意,也要对他们负有责任的人尽义务,对求助于他们的人慷慨相助。在七十年代前期,我的虽是农学院毕业却被分配到海滨小城当中学教师的妈妈,一个月有三十元的收入,要养活三口人,和资助时时造访的穷亲戚。爸爸也差不多。可能那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样。在我童年的印象中,成年人的表情都是肃杀而严峻,他们很少有人不是肩扛一座山的样子。那座山就叫义务。他们上要对领袖尽义务,中要对父母和爱人尽义务,下要对孩子尽义务。生活如果只剩下了义务,这日子就没法高兴。如果成年人没法高兴,孩子自然也就没法高兴。但是,我的同龄人却是在嬉闹和欢笑中长大的。他们对家中的忧患一无所知。他们要么像羊群一样被大人放到外面去疯跑,要么和有童心的爸爸一起做手工,玩游戏。上学以后,他们也会因为快活得过了头,被老师斥为没心没肺。我却不同。用大人的话说,我总是像个小大人。他们是用赞美的口吻说的,指的是我习惯性的默不作声的思考神情,好像很懂事似的。他们不知道这是沉闷灰暗的气氛留下的痕迹。

    沉闷灰暗这东西是怎么来的?只要一个人从小就在意志强硬的成年人的掌握之中,直到他已习惯被掌握,直到他已依赖他这种习惯,直到他除了这种习惯之外什么念头也没有,他就是一个灰暗沉闷的人了。这样,他的一生都是在照着那人的意志行事。他悄悄望着那人,揣摩着:你需要我做什么?你不要我做什么?我怎样才能让你满意?我怎样你才能不怪我?除此之外,他自己没有别的愿望。这是一个奴隶的思考习惯。奴隶诞生在幼年。幼年,妈妈溜出家门和同伴疯玩,被姥姥揪着小辫骂回来,鞋底在妈妈的后脑上啪啪作响。只要妈妈对姥姥稍有违逆,妈妈的后脑就要啪啪作响。除此之外,姥姥疼爱她,抚养她长大。妈妈就这样被姥姥成功地掌握在手里,直到成年,直到陪伴她去世。

    姥姥也这样复制我。直到有一天,我被送进幼儿园,我发现自己真正害怕的竟是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孩子。我吓得哇哇大哭,再也不要去。我自愿放弃了梦寐以求的和他们疯跑的机会。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会疯跑,我发现自己更擅长和一个老太太在一起,因为她那里没有陌生的东西。啊熟悉的一切多么让我安然,虽然没有趣,但是不费力,不危险,一切井然有序。陌生的世界多危险,多凌乱,多么令我心惊胆战……我,一个六岁的小女孩,已没有能力从那个生气勃勃的世界获得乐趣。这时候姥姥不必再看管我。她已成为我依恋的人,她已成为我的意志,她已像我的空气。她在我深感漫长的岁月里一度成为世界-他人的象征。世界-他人,就是这样强硬乖张,有恩于我,又须臾不可离开。我一直隐隐觉得:一旦违逆它,一旦离开它,就会发生我难以预见的事,就会大祸临头,就会于心有愧。

 

    安吉,哦亲爱的安吉,别怪我这样枯燥沉闷地讲述童年。在我讲述的时候,你是否也在心头讲述你阳光灿烂的童年?你和姐姐弟弟们自由玩耍,跑到山上去,跑到小河里去。什么天气在哪里能采到蘑菇你都知道。各种野花的名字你也叫得上来。你甚至还能躺在草地上,要躺多久就躺多久!还有爸爸,他带领你们游泳滑冰车。虽然家很穷,但是妈妈爱唱欢乐的二人转,有时还能变出一大盆面包来,给你们一个大惊喜。

    安吉,亲爱的安吉,我们这两个小孩一点也不一样。不一样的小孩在十六岁时相遇了。一个低头耕耘的奴隶听见天上自由鸽子的哨鸣。啊她抬头望见了你,你这只洁白自由的鸽子,你这个安吉。

 

    你穿着火红色带白条的运动衣站在跳远起跑线上。别的运动员在你身后作准备活动。整个操场的眼睛都在看你。我坐在广播台上播音,整个操场都回荡着我的声音。你肯定也听到了。你也会知道那是我。但是你不知道我在离你不远的台子上悄悄注视你。

    轻的风刚好拂起你的短发。你从容地活动了几下腰腿,开始助跑,起跳,两腿在空中交叉划动一下,轻轻落进沙坑里。金色的沙浪腾起一片喝采声。你又跑回到起跑线,清秀的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情,那神情构成了一股遥不可及的英气。啊你怎么会对这一切满不在乎呢――这些惊奇的注视,这些折服的喝采?正是这个神情引起我的注意。这个神情,出现在你这个身体轻盈、英姿飒爽的女孩脸上,使我觉得不寻常。然后,你扭头向左、向右望了一下,目光的变幻像闪电一样快。其实那只是随便的一个动作,没有内容,也和我没有关系。但是我灰暗的心却突然颤抖,就像一重厚重的石门被闪电訇然劈开,幽暗的洞府顷刻间洒进一道金色的光芒。金色的,光芒。这个东西,从童年时代起我就不懂得,现在,我十六岁了,高一了,仍旧不懂。这十六年,我没发生过故事,所以我比小时候没有任何改变。唯一的不同是,小时候可以把自己藏起来,藏在姥姥和妈妈的身后,现在却只能把自己裸露在人群里,强忍着恐惧。金色的,光芒。同学们起初还以为我就是它,因为我学习好啊。但不是。我这个第一名从来都龟缩在角落里,即便我的形象被迫出现在众人的中心,我的心也是龟缩在角落里。就像此时,我被迫坐在台上播音,心却一直想逃开。但是你金色的光芒洒进来了,也闯进来一个轻盈的精灵。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,就是你那么一瞥――它也并不是瞥向我。就是那个神态聚集起你一向禀有的美感,在我注意你的一瞬爆发出来。然后,它笼罩在我的头上,将我解放。解放了我,你相信吗?――轻盈健美的身体在和谐中展示着它的青春、速度和力量,而眼神却同时泄露出灵魂的自由、机敏和纯洁,还有浪漫和有趣――让人感觉你是个脑子里有稀奇古怪小花样的人,你会说让人意想不到的话,还会送给人奇迹。安吉,你相信吗?在那一刻,我领略了你的这一切。然后,我意识到自己十六岁了,我也同样拥有着青春。

 

    而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岁,无望地忍受着灰色的时光流逝。没有一件事大得足以震碎我业已形成的生命节奏,一个衰朽老人般的生命节奏。它没有起伏,没有颜色。我的记忆是黑白两色,模糊一团,没有声音。我也许看起来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:一样稚嫩的脸,声音,一样上学,下学,一样吃饭睡觉,甚至是一样乐意举手发言,开会演讲什么的。从小学到高中。再没有比这个孩子的经历更平稳和易于把握的了,她一直老老实实,成绩优异,艰苦朴素,不搞早恋,简直是同龄人的楷模。我知道大家都是这样看我的。我知道我从未跟她说过话的邻班安吉也这样看我。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单调,以致我只能成为那些生命丰盈的同龄人的楷模。教导主任在揪住一个梳披肩发穿牛仔裤的女同学时,常常这样说:臭美能顶学习好吗?你什么时候见过静同学像你这么臭美来着?可她是咱县的第一名。老师在抓住早恋的同学,抓住疯玩的同学,抓住上课偷看三毛琼瑶的同学时,都会把我作为一个不幸的对比对象,一个榜样,一个概念,一个教育制度的胜利成果,来展览。几年以后,我读到了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,格里高利内心毫不惊奇地变成了一只大甲虫,它被观看,被驱逐,它笨重地躲避,它的后背嵌进去一只别人扔向它的大苹果,它难受极了,但是毫无办法。我懂得大甲虫格里高利。我就是大甲虫格里高利―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,可我已经是这副样子了,我无力改变。我十几岁的生命里除了这些黑白展览没有别的。除了枯燥的教科书没有别的。我知道可以有一些更有意思的事,比如野游,运动,画画,捣捣乱,说说怪话什么的。我也想过那样做,我也试图开始过。但是刚要开头,我就觉得不对劲,自己移了位,我会在别人眼里显得怪异,我害怕大家怪异的眼神,不,与其那样,还不如忍受灰色的生活更让我自如。尽管无趣,但是不会引起注意。啊我是这样害怕被注意――因为引人惊奇而被注意,以致我宁可闭眼忍受将我吞噬的一切。

 

    但是我发现了你,安吉,你是那样引人惊奇,所有的人都看着你,都为你鼓掌欢呼,都对你无限憧憬,你却若无其事,好像你没听见,好像你已习惯,好像一切都不能把你改变。你继续迈着从容的脚步,走向你自己选择的地方。你的表情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,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你,似乎没有什么会惊吓你,你的宁静、活力和自由与生俱来,也永远不会离开。然后就是那随意的一瞥,然后,你进行下一次试跳。

    从此我的内心生活改变了,安吉。我所忍受的灰暗的生活不再平静。我依旧打扮得灰秃秃的,依旧是一本正经的平板表情,依旧孤单游荡,没有朋友――我的同学被我的孤僻吓跑了。但是我在内心过着另外一种生活。我在心里规划和描述我的未来――我决定毕业以后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,当我有了那个样子的时候我就如何快乐,如何自由,如何拥有爱。当我拥有了那个样子的时候,我就走向你,对你说:安吉,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很久了,你愿意有我这个朋友吗?

    这个未来支撑我活下来。在学校的每一天,我都在孤独中快撑不住了,想要毁灭,想要死掉,我就用这个未来喂养自己。你这样安吉会瞧不起的。我对自己说。安吉只能跟意志强大的人作朋友。安吉蔑视猥琐的家伙。安吉蔑视胆小鬼。我告诉自己。我要成为意志强大的人,舒展自如的人,有趣的人,这样才配作安吉的朋友。啊作安吉的朋友多么幸福和自豪!邻班的虹和羚多么自豪!她俩总是在上操时和安吉在一起,互相抬杠,打闹,可谁也说不过安吉,她的话来得最快,也最怪,噎得她俩总要掐她的脖子。我站在不远处,假装看着别的地方,但我的耳朵长长地伸向安吉。我让她的跃动给我的灰色画布涂上彩色。我让安吉进入我的想象之中,成为我梦寐以求的灵魂知己,在那里我和她进行天马行空的交谈。有时我被这种精彩的交谈惊呆了:啊两个人之间是可以这样说话的!如果可以这样说话,那我也是会说和愿意说的!可实际上,我多么不会和人交谈!我佩服那些能说会道的女生,她们扎在一起,总有无穷无尽的消息要发布!我却生活在必然之中,永远没有新鲜事可讲。这让我自卑极了。我只有缩在一边,独来独往。有时,我也当众演讲,这是因为,演讲也是独自一人的事,抽象的事。还因为,演讲使安吉能够看见我。我尽量把演讲词句和音调打磨得圆润自然,感情真挚,使它像一封温馨的信,寄自我,抵达安吉。

 

    高中快毕业了,我的同桌需要到邻班同学的寝室去,安吉也住在那。我说:我陪你去吧。我们走进那间寝室。安吉躺在二层铺,双脚高高架在被子上。她看见我,眼睛一亮。我在一边听同桌说话,好像等着要走的样子。这时安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:你总是这么敏感吗?安吉说:我们聊聊好吗?我的心颤了一下,又颤了一下,我的心说:啊,我们就要成为朋友了吗?这么早吗?我还没来得及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呢。但是我点点头,迫不及待。

    夜晚,我们走到操场上去。安吉拉着我的手。我知道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。安吉说。从入学典礼的那一天起,我就知道。安吉说。那天,你代表新生上台发言。你经过我的身边,穿着白色的衣服,一飘一飘地走上台去。那时,我就知道。从你孤独的神情里,我就知道,从你后来被大家传来传去的作文里,我就知道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比你自己还要知道你,我永远不会失去你。

    安吉,哦安吉,那个晚上我们才十八岁,那个晚上我们对过去无从了解,对未来也一无所知,但是我们却好像什么都了解,什么都知道。我们的生命就像那晚的月光,纯洁澄澈,浩浩荡荡,向宇宙的深处流淌。那个晚上像一个梦,一个誓言,告诉我们彼此就是未能实现的自己,彼此一生不会相忘。然后我们分手,然后我们远离,然后我们走进各自不同的故事,尝遍各种滋味。似乎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,二十七岁的这一天,你敲开我的房门,我们再次相遇。

199812月 

(原载随笔集《受伤者》,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。)

那个集子的其他几篇文章《受伤者》等:http://www.douban.com/note/15506819/ 

李静:著有随笔集《受伤者》、《把药裹在糖里》以及文学评论若干。主编有学界访谈录《中国问题》以及2002、2003、2004、2005、2006、2007、2008、2009、2010、2011《中国随笔年选》等。最近新书《捕风记》出版。

花生 20123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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